我断断续续创作了一些新诗和旧体诗词,也曾于本世纪初意外地获得中华书局《文史知识》编辑部所主办的“旧体诗词大奖赛”的三等奖。不过可以说进行诗词创作的兴趣尽管起始于我的少年时代,历经几十年至今而愈浓,但我却非专力于此,乃是于繁忙的教学与古典文学研究之馀,利用罅隙时间染指于诗词创作。自感虽无韓愈之才,但真如其所谓的“馀事作诗人”,故于诗艺难有度人之金针。
一
说起我对诗歌的兴趣,乃萌动于对明媚的自然景色的热爱与欣賞,并激发出一种将其描绘出來的冲动。
在我少年时代,大跃进时代的全民诗歌创作热潮翻腾于赤县神州,其极度浪漫与夸张的诗句虽在我的心中留下印象,知道了人间有此等的新诗,但也许我正年少,并没有为那时代的狂飙式的*治热潮激起一点试试作的心底波澜。倒是在其后的中学时代,郭沫若的《女神》,以及郭小川、臧克家、贺敬之等诗家的诗歌走进了我的视野,而蔡其娇先生歌咏鼓浪屿为“月光下的睡美人”的诗歌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;同时古典诗歌的情韵与意境也开始熏染我,让我初尝了这颗古色古香的诗歌之果的诱人的味道。其时,我家住在鼓浪屿海边,故在清晨时,时常到海边读书。鼓浪屿以风景优美著称,有“海上花园”之誉。其海畔天边的绚丽霞彩与倒影在鹭江上的旭日,随着蓝色海浪的涌动,曾是那样的使我沉醉;而在春末夏初,自然美景又时常让海上缥缈的薄雾所轻轻迷漫,其景色更蕴含着神话般的诗意,让我兴起了描绘的冲动。此际,我自然想到了诗歌,尤其是宋代以写景著称的绝句名篇。我曾对着这样的自然美景,苦苦琢磨着描绘它的诗句,以致忘记了手中的课本。也因此而兴起的创作冲动,使我有一段时间常在海边和郊区行途中,见丽景而着魔于绝句的构思中。尽管那些幼稚的少作已经不知不觉地失落于动乱的年代中,不免有些遗憾,但对于古典诗歌的创作兴趣却像一颗种子留在心底。
多年之后,我出行在外,偶遇到自然美景,也时会兴起赋诗咏唱的兴致。记得年初,我和北大同学百余人在江西泰和武山*垦农场锻炼。其时大雪过后,梅花骤开,山野景色显得格外清丽。我与同学数人踏遍武山,欣賞梅花,采回梅枝后犹意兴未阑。当灵感如电光般闪烁时,也难于顾及严格的格律,即利用听训导报告的时间,在会场上构思《咏梅十三首》以抒胸臆。今录其中三首以见当时情致:
一
冰肌玉质傲霜骨,为慕高格久徘徊。
东君莫遣阳春到,长使梅花带雪开。
二
素衣仙子下凡间,不施粉黛倍堪怜。
画图能写春风面,雅韵难呈一彩笺。
三
雪裹瘦枝横霜天,暗香浮动人留连。
几时绘得梅花骨,挂向书斋明窗前。
去年秋杪,我随团至重庆,返程乘轮顺长江而下,经三峡。时三峡晴而转雨,苍崖峭壁、岚彩云光、飘风雾雨、白云苍狗与滔滔江流汇成变化莫测的峡光景色,可谓气象万千,令观者赞叹流连。我再次为三峡的雄奇神妙的景色所吸引沉醉,诗兴顿起,遂口占三绝句以咏之:
过瞿塘峡
壁立夔门耸碧苍,青山绿水下瞿塘。
猿声不再回崖谷,唯有渔帆映峡光。
过巫峡
濛濛秋雨弄轻寒,巫峡仙姝掩袂看。
昨夜芳容一粲后,满江雾雨过群峦。
乘乾隆号游轮过西陵峡
云间岚岫露嵸巃,缥渺峰头弥望中。
万壑苍苍随水去,西陵峡雨送乾隆。
诗歌创作的过程让我真切体会到诗歌常是因“气之动物,物之感人,故摇荡性情,形诸舞咏。……若乃春风春鸟,秋月秋蝉,夏云暑雨,冬月祁寒,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”(钟嵘《诗品》)而生发的,其中自然景色对诗人们的激荡作用是非常显然的。“天苍苍,野茫茫,风吹草低见牛羊”之句,“日照香炉生紫烟,遥看瀑布挂前川”等等歌咏大自然美景的诗篇恐即是如此激荡出來的。
二
诗歌最忌无病生吟,因为它缺乏生活与情感的激荡与滋润。我们提倡源于真正感动你心灵的生活遭际的诗歌,不管它是激昂的或是低沉的,甚至是一己曾有过的伤痛与悲愁。生活是丰富多彩的,人生的遭遇也是各式各样的,但只要你有颗敏感的诗心,又有点诗艺与时间,不管是欢乐是痛苦,是怅惘是忧伤,你的感受就会激发你去写出你的所感所思,此诚如钟嵘这一段极为精彩的诗论:“嘉会寄诗以亲,离群托诗以怨。至于楚臣去境,汉妾辞宫;……寒客衣单,孀闺泪尽;或士有解佩出朝,一去忘反;……凡斯种种,感荡心灵,非陈诗何以展其义,非长歌何以骋其情?”这一诗歌创作的至理名言,我在创作中是有体会的。如《悠悠鹭江水》诗就是这样的。其首二节云:
悠悠鹭江水,群鸥翩翩游。
鸥散还聚集,波去不回头。
悠悠鹭江水,清波漾我影。
影破又成形,友侣却零星。
这首诗是我年,从北京返回厦门,站在故乡鹭江边的鼓浪屿怀念中学时代的同学而作的。从中可以感触到我怀念友朋,怀想中学时代那段生活的深挚情感。
下面这首题为《盱江畔有作》诗则是年5月作于江西南城盱江畔:
江南江北早驱驰,我慕云天雁奋翅。
四海春雷期报国,一身肝胆愿匡时。
贾谊遭鵩伤年少,夫子悲麟叹暮迟。
目尽盱江风浪恶,孤帆冷雨欲何之?
其时正是四人帮横行霸道,颠倒黑白,迫害忠良,仇视知识分子,天下乌七八糟的黑暗年代,而我刚从*垦农场被抛到一个偏僻的小县城工作。这里地处丘陵地带,周围是贫瘠落后的农村,在那个文化教育极为贫乏的时代,这里在文化和精神生活上就显得更为贫瘠荒芜了。我刚从北京大学毕业不久,涉世尚浅,血气方刚,想起以前是如何满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而离开家乡的,而今恶徒当道,自己好似被流放抛弃,不仅不能有实现自己理想的处境机会,而且连家乡也难于回去,其失落落寞之感不禁油然而生,心情颇为茫茫苦闷。这也正如我当时一首题为《徘徊》的诗所述,其末段云:
我久久、久久地徘徊着,
丈量着我痛楚的深度。
孤灯投下我修长的身影,
我抱着幽暗的身影痛哭!
在这种沉重的心情中,面对向晚盱江上弥漫着冷雨的风帆,我感到前程茫然,充满了惶惑凄苦之情,遂借盱江上的孤帆以寓情。这一种失落苦闷的遭际与情感,我想不仅是我个人的,其实正是如同我经历过的那个中华大地乌云翻滚,人类文明被践踏在地,知识分子运交华盖的乱哄哄年代的一代知识分子的共同感受。我想这种诗歌尽管不是那个时代所希望鼓吹的号角,但它却是那时代一种低沉,然而却是真实的心声。其实,那种曾经很盛行的假大空的所谓意气风发的诗歌,那才是无病生吟的口号,尽管它的颜色是血红的,但实际上却苍白得很。
后来,我有幸从事古典文学的研究,结合我曾经有过的诗歌创作感受,我更从屈原、杜甫、杜牧、李商隐等人的诗歌中,深切懂得诗人的歌吟不仅是个人情感经历的抒发,也是他那个时代的某种歌吟与投影。诗人不仅歌吟自己,也是歌吟着时代。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着我们这个东方的文明古国,它改变了时代,也使饱受苦难的人们改变了人生命运。特别是新世纪的曙光给中华大地带来焕发的神采时,我情不自禁地歌吟着时代,蕴含着欣喜与希望,写下《世纪初感赋二绝》,如第一首云:
百年雨雪蕴春温,世纪晨曦焕国*。
尤喜开元气象在,光风霁月一乾坤。
三
诗歌是格外讲究情韵的,这是它有别于标语口号的重要之处。当然要使诗歌具有情韵,需要多方面的修养,这既关乎人品气质情地,也关乎文学艺术上的培养熏陶与技巧。在这方面,我仅谈点切身体会。
我们常说“诗情画意”。所谓诗情,即是诗的情韵。情韵的获得也是多方面的,其中之一即你要有诗人的情怀情趣情思。而获得这种禀赋的办法之一是长期地多多吟咏优秀的诗歌,领略其情韵,深受其熏陶,不管它是古诗新诗,还是外国的诗歌,因为古今中外优秀的诗歌均有它相通的情韵在。我现在更多地写古典诗歌,友人们常过奖其别具情韵,这大概多与我长期以来浸淫于唐诗宋词不无关系,但也与我早年喜爱中外新诗多有影响。我也许具有一点诗人的气质,故在年轻时代就被人戏呼为“诗人”,可能就与喜欢读诗歌,胡诌点诗歌有关。我在大学时代以及稍后时特别喜欢现代诗歌,包括外国诗歌,如普希金、海涅、惠特曼、泰戈尔、马雅可夫斯基等的诗歌,并颇为沉醉,也写过一些类似他们诗风的诗歌,如拟海涅体诗的《如梦如幻集》中的诗作。如今我虽然很少写新诗了,但某些新诗特有的情味风韵仍然令人回味无穷,荡人心*,这就是其情韵的魅力。显然它曾经熏陶过我的情怀,在我现在所秉有的诗情诗艺中,不仅有来自古诗词的,也不乏我喜爱过的新诗的因子与痕迹。自己以为在我的诗歌写作历程中,第一首自己感到满意而至今仍然“一吟双泪流”的诗歌,竟然是作于年11月的《红柑》这首新诗。从此诗可以见到它的主体是现代的诗歌,但也有传统诗歌的成分。我感到,为了让我们的诗歌更具诗情韵味,应该多读并吸取古今中外优美诗歌的营养,陶冶我们的情操情韵与情地,提高我们的诗艺,包括诗歌的语言。(未完待续)
年元月14日于厦大海滨东区听涛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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