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骠川坝子小饭馆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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曹晓蕾

年,父亲在东华开了个“新兴酒家”。

开张

我的家乡在楚雄市东华镇,镇上的集市距离市区二十公里,地势较为开阔平坦,俗称“骠川坝子”。镇上逢新历一、七赶街,乡人们拿了鸡、蛋、山茅野菜、簸箕篮子等土产沿街摆摊,一些小贩用拖拉机三轮车拉着各色时新衣服日用百货,“街子天”的集市热闹非凡。原来的“老街子”是老百姓自发形成的,街道狭窄逼仄,路面污水横流。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发展小集镇建设,东华镇的集市迁到了附近的新址,平整宽敞的四十米水泥大街,当中一溜儿货棚,两边人行道上种植了法国梧桐,每隔一段有个小花圃,种着夹竹桃和白蜡树,镇上的机关站所也搬到了新集镇,白天人来人往,夜晚路灯通明,颇有点“城市”的样子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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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集镇硬件设施当时应该算是全市乡镇中最好的,但是软件还在起步阶段,“尤其没有好吃的馆子”,父亲如是说。小时候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,每隔一两个月,父亲就要骑着永久牌自行车,载着我们两姊妹去十多公里外的子午街吃一顿正宗的回族馆,回族馆的凉片、红烧和牛干巴,是物质匮乏年月的最好慰藉。当时东华集镇上只有卖凉粉米线的小摊小店,用父亲的原话就是“连个像样的小炒肉都做不出来”。

父亲性格豪爽喜交友,常常动手准备酒菜,邀约朋友来家里吃饭喝酒划拳,我在旁边睁大眼睛数叔叔们出的手指头,判别胜负,帮着爸爸倒酒,听着他们聊“邓小平说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”“个体经营全部放开了”“万元户”云云。

不久后,父亲从当时还红火的供销社退出来,在新集镇上买了多平米的地皮,左右两侧分别是农业银行和税务所,记得他有次跟朋友说“这样我可以省掉院子的两面围墙钱”。父亲请来熟人的草台班子工程队,自己设计兼备料监工,临街盖了五间门面房,砖木结构,开间敞亮,后院是三间厢房,三间新式猪圈,其余空地用来种菜。两位木匠花了几个月时间,打造了六套八仙桌椅,方正大气,摆在餐厅好不气派。与父亲交往甚密的陈老师,书法小有造诣,用朱红油漆写了牌匾“新兴酒家”,牌匾下方有一行小字“附设旅店”,挂在铺面正中,请先生择了吉日,放了五千响的炮仗,亲朋好友热闹了一天,小饭馆正式开张了。

菜谱

“新兴酒家”的主厨就是父亲,他是东华镇有名的业余厨师,镇政府开“三干会”都是请父亲去当大厨,但是印象中他从没去农村的红白喜事做过菜,原因应该是农村的宴席都是沿袭百年的传统菜,并不合他爱好创新菜式的胃口。

由于父亲的“大手笔”超前眼光和精湛厨艺,小饭馆在镇上几乎没有竞争对手,开业后生意就很红火,平时基本成了机关站所的定点接待饭店,赶街天加上流动客人,两间门面房里的六张桌子经常坐得满满当当。我家当时去邮电所花五千元装了一部红色的私人电话,虽然还是手摇电话机,但乡镇小馆子有订餐电话也是引领潮流。父亲常常满手油腻,叫我帮他先把电话摇到邮电所,然后用肩膀夹着话筒“帮我接个镇政府”,接通后问“你们的鳝鱼要杀几斤?”幼小的我仰视着父亲,心想“这就是万元户的派头吧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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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做菜极为精细讲究,因为爱吃所以勤于钻研做法火候,我们民间有句俗话叫“馋人挨得懒人挨不得”,意为跟着“馋人”能饱口福。

牛汤锅。我家对面是盖好了框架还没有装修的铺面,父亲租下用来当临时牛圈。饭馆请了一个表哥专门当采购员,每天清晨坐第一班公交车到城里购得各色新鲜食材,隔一段时间到山区采买本地黄牛,一买就是七八头,货车拉回来就养在临时牛圈,几乎是两三天宰一头,主要用来做父亲的拿手菜牛汤锅。宰牛的场面我看过几次,把黄牛从圈里赶到我家院子后面的荒地上,一人用干稻草引牛,另一人拿一把大斧头的斧背,照准牛的额头狠狠一下,硕大的牛扑通躺倒在地,接着用长长的杀牛刀放血,牛血不要,任由其流在荒地上,场面很血腥。两个人用锋利的尖刀剥牛皮,开膛破肚,清洗内脏,料理牛头蹄。父亲娴熟地将牛的躯体大卸八块,幼年的我不知道“庖丁解牛”这个成语,父亲应是深谙此道。这时已有帮工把厨房灶膛内的柴火烧得旺旺的,父亲把切好的牛肉、牛杂、牛头蹄倒入大铁锅中,各种秘制佐料一把一把放入锅内,他的手像秤一样准,佐料总是放得恰到好处,然后他就在旁边吸着烟筒,指挥帮工添柴或是关灶门控制火候,偶尔起身用铁爪篱翻动一下滚沸的牛肉,期间绝不再添水或加料,父亲说水和料都必须一次到位才能煮出最正宗的味道。几个小时后,牛汤锅大功告成,灶膛内只留余烬保温,打开锅盖的一瞬间,香气就充满整个厨房,邻居说“半条街都闻得见香味”,街上的住户、站所学校卫生院的食客循香而来,坐在餐厅美美吃上一大碗者有之,拿着大锅小盆端回家享用者有之。牛汤锅汤汁醇厚香浓,牛肉牛杂酥而不烂,不油腻又有嚼劲,喜吃辣的再配上一碗糊辣子蘸水,食客们吃得满头大汗,吃肉喝汤好不畅快。

野生鳝鱼。这也是我家饭馆的招牌菜。如今想来,父亲应算是东华野生鳝鱼这道“楚雄名菜”的开创者。从每年春天撒小秧开始,一直到秋季收稻谷这段时间,村里的苏姓三兄弟跑遍东华子午的稻田池塘,专门捉野生鳝鱼供应我家饭馆,厨房后面有两口大水缸用来临时养鳝鱼,泛着黄褐色光泽的野生鳝鱼在缸内上下滑游翻动,有时还是我们两姊妹的“玩具”。通常都是父亲动手宰杀鳝鱼,偶尔客人多忙不过来时我和小妹都上阵,从客人点鳝鱼到现杀现炒,端上桌时客人的第一杯茶都还没喝淡。杀鳝鱼的工具是父亲自制的:一块长约一米、宽约二十五公分的木板,顶端从下往上钉一颗大铁钉,再备一把锋利的小尖刀。父亲让我去后院菜地摘几片南瓜叶子,只见他用南瓜叶垫在掌中,从水缸里抓起一条条鳝鱼(鳝鱼身上有黏液极滑溜,南瓜叶子上面的小刺可以防滑),顺手在水缸边上砸一下鳝鱼头,被砸得昏头昏脑的鳝鱼在盆中缓慢蠕动着,不知命不久矣。父亲端坐小凳,麻利地从盆中拿起鳝鱼,将鳝鱼头固定在木板顶端的铁钉上,刀尖从鳝鱼颈部插入,旋即从头拉到尾,鳝鱼背部被剖开,平放小刀剔除鳝鱼骨,拇指食指一拈拉出内脏,手起刀落把鳝鱼身斩成寸余长的小段,哗啦一下扒入小盆,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,看得人眼花缭乱,还没回过神来呢,一盆鲜活的鳝鱼已经变身鳝段,只剩下丢弃在地上的鳝鱼头尾还在动。鳝鱼杀好后不能洗,父亲说鳝鱼血才是灵魂,洗过就没味道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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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时厨房已备好佐料:腊肉片、大蒜瓣、韭菜、郫县豆瓣、辣椒节、花椒等,父亲左手执炒锅,右手掌勺,食材下入热油快速翻炒,锅中鳝鱼和着火焰上下翻飞,稀里哗啦两三分钟后,加鲜汤和各种佐料烧沸入味至软熟后起锅装盘,美味即成。父亲做的鳝鱼毫无腥味,色香味浓,肉质细嫩,口感爽滑弹牙,常常被顾客吃得汤都不剩。有诗为证:“大汗淋漓不叫苦,手持铲勺空中舞;香辣鳝鱼美名远,顾客品尝赞无数”。对了,剔下的鳝鱼骨拿来油炸至金黄酥脆,撒上椒盐,佐酒佳肴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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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的拿手好菜太多,诸如爆炒肚头、宫保兔丁、红烧蹄髈、椿芽凉白肉等等,实在不胜枚举,在此仅写二例供列位看官解馋。

帮工

小饭馆前后断断续续开了十多年,一直都请帮工,多时四五个,少则一两人。一般都是请熟人家的年轻女娃娃,吃住在我家,记忆中大家没有生过嫌隙,如家人一样相处,偶尔她们的亲戚来赶街也吃住在我家,我的童年因此充满了拥挤的热闹。

显菊姐姐小小的个子,手脚麻利勤快,“像个陀螺一样转得”,同村的一个流里流气的小伙子经常来找她,有几次我看到显菊姐姐拿钱给他,还偷偷抹眼泪。在我家帮忙了三四年后她回村结婚,听说嫁了一个退伍军人,有一儿一女,过得平实幸福。

小翠来我家时才十六七岁,憨直可爱。有次顾客叫她“小姑娘,来一下”,她走到桌边顾客指给她看白菜汤碗中的一只苍蝇(正值盛夏,苍蝇防不胜防),她认真地点点头说“好!”,转身跑进厨房拿了一把汤勺,把汤碗中的苍蝇舀出来倒入垃圾桶,然后绽开无辜的笑脸对顾客说“叔叔,可以了!”因都是熟客,并没有责怪她,反而被她的憨态逗得哈哈大笑。

现在跟这些姐姐们大都失去了联系,但愿她们过得如意。

更迭

小饭馆开张没几年,父亲病重去世。关门一年多后,母亲接过炒勺继续营业。母亲心地善良,性格开朗爽直,记人尤其厉害,来过一次的客人就被她记个八九不离十。其时我家的野生鳝鱼小有名气,一桌远道来品尝鳝鱼的昆明客人喝剩半瓶酒忘了带走,母亲收在酒柜中保存,一年后那桌客人再次上门,母亲拿出那半瓶酒给客人“你们去年的酒我好好收着呢”,客人们大为惊喜甚至感动,吃得尽兴而归,以后每年必来吃一二次。

母亲请人在后院盖了几间简易房子作为“包厢”,扩大了经营。我和小妹周末节假日在家帮忙,母亲说我是“招财童子”,说只要我回家生意就火爆。两姊妹清晨就把冰箱上面的双卡录音机放得震天响,MichaelJackson、Beyond和蔡琴是我们拣菜洗菜洗碗时听得最多的音乐,忙碌而简单的快乐记忆犹新。

再后来,我来城里工作结婚,母亲在我的劝说下,关了餐馆来跟我住在一起,每天打打麻将跳跳广场舞,她辛苦了这么多年,也该轻松一下了。

发展

从九十年代后期开始,东华镇的餐馆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,前几年镇政府还举办了“东华美食节”,除了野生鳝鱼外,勤劳智慧的东华人又开发出很多新菜品:野生菌炖土鸡、腌鱼、豆腐肠、油浸肉、烤兔子、烤野生菌,从一日三餐到夜宵烧烤一应俱全。哥哥也在镇政府门口开了一家小馆,听他说如今东华镇上的大小餐馆有六七十家,食客熙来攘往,成了名副其实的美食之乡。

汪曾祺先生写过一句诗:往事回思如细雨,旧书重读似春潮。世易时移,坐在桌前的我出神良久恍如隔世,这一切仿佛都不曾发生,然而一切又仿佛再次重现。父亲当年算是追赶时代浪潮的小镇生意人,如今浪潮推着美食之乡,迈向幸福生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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